信仰意味着丰富的痛苦|对话钱理群
┃听君一席话
┃A Conversation with the Wise
信仰意味着丰富的痛苦
对话钱理群
© 采访:郑雄
© 受访:钱理群
钱理群
郑雄:我今年39岁,正是你当年从贵州回到北大读研究生的年龄。作为一名活在当下的青年人——其实是中年人了,我时常感到一种纠结。一方面,我是一个人,有着作为人的所有欲望。另一方面,我又希望能够让自己有一定的精神超越。但是有一句话说,“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”。我虽然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,却又常常能够感觉自已有着鲁迅先生说的“皮袍下的‘小’”。所以,和朋友们一起,谈到房子、车子、行政级别这些话题时,别人津津乐道,我觉得自己有点“进入不了话题”,但确实不敢说,自己能拒绝这些诱惑,所以又常感到一种“伦理的尴尬”。类似的精神状态,钱老师,在我这个年龄,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,你,你的朋友,有没有?
钱理群:我那么大年龄来北京读研究生,并且还是有家眷的,还两地分居。虽然是带工资读书,基本生活还算有保障,但肯定会遇到生活方面的种种问题。不过我觉得我们那代人,那时候,对精神层面的追求可能更高一点。当然这也跟20世纪80年代的气氛有关系。所以就把精力主要放在读书、充实自己、做研究工作上了。相应地,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就放在第二位了。
我1978年考上研究生,1981年毕业留校。当时没有住房,家属也调不来。一直拖到1985年,才把家属调来。仍然没房子,所以应该说,当时一直生活在比较清贫的状态中。
郑雄:也就是说,你觉得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跟他个人的追求有关系。另外,80年代的社会气氛跟现在还是不一样的?
钱理群:是这样。个体差异是很明显的,社会氛围对人的作用也很重要。
郑雄:现在,往我们身外来看,可以发现种种社会现象:暴力、只讲利益不讲原则、行为没有底线……这一些现实似乎表明,今天的中国人,处在严重的精神危机当中。各种各样的主义、潮流,都在发出声音,但也都在遭受广泛的质疑。主流意识形态,更是面临着空前的危机。我们可以说,社会思潮本来就应该是多元的,社会上应该有不同的声音存在。但一个社会,总应该有一些最基本的信仰原则,让大家来共同认可吧。
钱理群:社会秩序的维持,在很大程度上,主要是依赖民间的礼仪。这样的一些礼仪,很多年来它是没有太多改变的。比如说,小时候,老奶奶常常对孩子讲,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。这就是一种民间的礼仪。即便在“文革”时候也这样。“文革”的时候,社会混乱,但并没有更多地触动农村。
这些年来最大的问题在于社会上一些最基本的礼仪被破坏了。人本来是应该有所畏惧的。如果一个社会既无爱,又无怕,那是很麻烦的。当下的中国正走在一个十字路口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,2009年,新中国成立60周年是一个标志——它标志着中国已经完成了三大任务:国家统一、民族独立、解决温饱问题。这三个问题解决之后,就重新面对着“中国往何处去”的问题。在这样的一个十字路口,出现各种各样的意见分歧,是很正常的。原来的一些朋友,志向相投,现在分道扬镳了,各自追求各自的东西。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。
郑雄:你刚才说,新中国成立60周年解决的三个问题,我觉得是一个最基本的问,也是任何一个国家都应该解决的。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可能就是超越这些基本问题之上的问题了?
钱理群:也不能说这三个问题就是简单的问题。中国是个大国,人口这么多,要解决这些问题,其实并不容易。
郑雄:现在的中国人,没钱的想有钱,钱少的想钱多;官小的想要官大点,官大的想要再大。总有一种东西在引诱着人们往前走。总有一种声音在告诉人们:你的生活是不美好的,你得往前走,否则就要落于人后。它几乎又形成了一种所谓共同的“价值观”。这种现象是怎么造成的?
钱理群:吃饭问题没有解决之前,生存是第一位的。温饱问题解决了,下一步怎么办?什么叫“更美好”?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。有的人认为要更富有,房子要更大,一部车不够,要两部,偏向于物质方面的追求,这也正常。另外一种追求是精神方面的追求,对精神性的东西要求得更多一点。
我有一个观点,在大学,有一条杠——当你的副教授职称问题解决掉以后,也就意味着基本的温饱、基本的地位问题解决,这时候就开始可以选择了。有的人认为,副教授之后就该是教授,教授之后就应该是博导了,这一切是很直接地联系在一起的。但我对很多人说过,你当上副教授之后,你的重点就不要放在这方面了,要放在自己的学术追求上。不是说一点也不关心那个东西,但那个东西是一种自然的结果。这就是两种选择。
按照我对人性的理解,温饱问题解决之后,就要追求发展。人不能什么都要。我说过,我对自己的生活,只要求一个中等水平。要按照自己的个性来发展。物质方面的要求,就要放弃一点。如果你要是追求物质生活,那就不要再谈精神生活。
我是这么讲的,自己也是这么选择的。
郑雄:抛开个人。咱们往回看100年,中国人的精神状况一直是“昂扬向上”的。100年来,国富民强、现代化、发展,这些关键词总体上一直占据着中国人精神空间的最重要位置。100年来,中国似乎一直有一种“气场”——往前走,为了一种目标,为了实现某种理想。但是现在,不管那目标、理想是所谓正确的还是错误的,在强大的社会现实面前,在具体的个人利益面前,都会一一败下阵来。这种判断你同意吗?
钱理群:你对历史的这种判断是错误的。不要把历史美化。中国人从来都不是昂扬向上的。每一个时代的确都有人在苦恼,更多人却是“好死不如赖活着”——当然,坏的人,道德水平在底线之下的人也是少数,大多数人都是顺着往前走的。
比如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,不少人当了汉奸,顺民就更多了。真正的反抗者只是少数。
中国社会从来都是这样。只不过当历史过去之后,那些东西被淡忘了。
郑雄:你的这个说法让我震惊。这种震惊跟我第一次读《中国人史纲》时的感受一样。我原来受到的教育是,做中国人是应该骄傲的、自豪的,中国的历史是灿烂的辉煌的,但《中国人史纲》把它颠覆了。它告诉我:几千年来,中国人的好日子并不多。
钱理群:好的东西当然是有的。问题是官方历史书把那些黑暗的东西过滤掉,留下来的,看起来就只有所谓光明的东西。以前的历史书都是那样写的。其实完全不是那样。任何一个时代,真正坚持理想的人都是少数,并且也是非常孤独的。
郑雄:几年前你曾经说过,20世纪五六十年代,中国的知识分子放弃了独立思考,但却有着狂热的信仰。今天,大家有着思考的权利,但不少人却陷入到了困惑与彷徨之中。现在还是这种情况吗?
钱理群:五六十年代,人们其实是一种驯服工具,比现在驯服得多。
郑雄:你觉得那还不能称为一种发自内心的、真正的、经过自由选择的信仰?
钱理群:对。
郑雄:如果说它即便能被认为是一种信仰,也是被强加的。
钱理群:你想啊,那个时代,知识分子中间,真正能够独立思考的人,只有顾准一个。
今天,坚持独立思考的人比原来多。时代毕竟不是那个时代了。按照我自己的判断,现在,想要做点事,不是毫无空间,也不是没有人可以合作的——虽然这种合作本身可能会发生变化,合作的人也会发生变化。
我经常讲到司马迁。司马迁的条件比我们今天差得多了,但他还是留下了《史记》。很多人把自己不做事、不能做事的原因归结为时代、社会——它当然是有道理的,对时代、社会的改变也能够构成一种压力——但是只要你坚持做,还是可以的。不能老是为自己找借口,说这个社会太坏了,很多人太坏了,就不做事。
我有一本书叫做《丰富的痛苦》,讲过这个问题:智慧一定是痛苦的,它还会和孤独联系在一起。独立的、有理想的人,从来都是痛苦而孤独的。但孤独也不是绝对的,也还是可以找到志同道合者,相濡以沫,针对某一个问题,一起往前走,一起做点事。根据我这么多年的经验,我觉得是可以做到的。当然你也不能把合作者想得那么美好——他们也可能有很多问题——但这些都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。
我主张,坚持走自己的路,又不要把它理想化;坚持自己的理想,还要清楚地看到自己理想的有限性。想大问题,做小事情。
比如说,我这段时间,忙着和浙江的一些小学老师编一套小学读本。我觉得事情本身是有意义的——虽然我也知道,这套书究竟能够起多大作用其实也很难说——但有总比没有好吧。更重要的是,做这些事的过程中,我的生命有了意义和价值。
郑雄:中国20世纪的历史上,权力与信仰的关系,是一种非常纠结的问题;就国家社会的层面来说,也是一个非常纠结的问题。你觉得,20世纪以来,内战、饥荒、“大跃进”……种种灾难,种种荒唐,到底是信仰催使权力,还是权力劫持信仰才产生的?
钱理群:这个问题太复杂,不是像你描述的那么简单——当然你那种简单的描述也是有道理的。
简单说,思想层面,有很多空想,而现实层面,权力不受监督。这两者一结合,就会带来灾难。乌托邦主义的东西在开始的时候很有吸引力,但最后往往会产生灾难……
从现实的层面来讲,普通人想要做点事,往往要和权力结合。不结合,就做不成事。而知识分子,往往呈现出两种选择。一种选择是进入权力,第二种选择是在权力之外。进入权力,有它的问题。因为权力本身有自己的逻辑,人会被权力同化。在权力之外,也有它的问题,就是被边缘化,很多事情就做不成:我个人的选择是走边缘化的道路。我为什么这几年尽量不参加活动,不接受采访?就是要尽量地把自己边缘化。学术上我也尽量边缘化。这样,我才可以获得相对独立的空间。虽然有些事比较难做,但凡是我做的事,都是我愿意做的。
人不可能完全脱离权力的控制,个体更不可能对抗得了整体的权力,但我总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吧——我不跟它走总是可以的吧。
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特殊条件,我已经退休了,退休之前也获得了一定的学术地位,这也是一种权力。我不想把自己的选择作为标准,强加在别人身上,让大家都像我这样。你看我的书,就会知道,我反复强调,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个人的选择,完全不具有标本价值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情况,每个人都可以,也应该有自己的标准。
郑雄:按照你的说法,不管是你,还是更多普通中国人的精神状况,其实也并不特殊,并不单单现在是这样。历史上,很多时期,中国人的精神状况都是和现在相类似的,是这样吗?
钱理群:也不完全是这样。我们现在的问题比过去有着特殊的严重性。比如说,我刚才说的,民间伦理的丧失,道德底线的突破,不是个别,而是范围比较广,波及整个社会,这样的情况,可能是罕见的。至少,像这样的程度是很少有的。另外,现在权力对社会的控制也是以前很少有的。除了权力之外,还有金钱。权力、金钱两者结合,情况就很严重了。用我的话说,现在的中国是最坏(初级)的社会主义和最坏(初级)的资本主义的结合。
郑雄:哈耶克在他那本很著名的《通向奴役之路》里说,计划经济想要能够成立,必须要对社会的每一个环节都作出精细的计划。但事实上人是有限的,那种对全社会的整体的、精细的判断是不可能的。所以,它只能借助强制的力量,最终,让权力控制每一个人,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奴役状态。
钱理群:我们不仅仅是计划经济控制的问题。我们主要是一种专制的病。我称之为东方专制主义和西方文明病的结合。
郑雄:你曾经问过一个问题——民主、自由这些东西,是不是可以通过战争来输出?你是怎么考虑的?
钱理群:我是觉得,对民主、自由这些东西,也要质疑。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,困难在什么地方呢?在于我两边都反对。既反对东方专制,也反对西方文明。
郑雄:沈卫威先生写胡适的传记,有一本叫《无地自由》。也许,对于一些独立的思想者来说,有时候是很难找到和自己拥有相同立场的同道的。你是不是也常常能够感受到这一点?
钱理群:是这样。当然这个问题也很复杂,很难用一个简单的态度来对待。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,我的理想更加理想主义,它超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,超越既有文明,对既有文明,继承又批判,无论它是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。这大概也是在中国——两种病症都存在的社会里所逼出来的新的理想。
郑雄:我觉得,很多时候你都是从反思、批判的立场出发。那么,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从你的立场出发,形成一种蓝图式的东西,让人们可以直接依照这个蓝图来做就行了?
钱理群:没有。这种怀疑是一种彻底的怀疑。包括对自己都是怀疑的。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掌握了真理,甚至对自己的怀疑也是怀疑的。
郑雄:这让我想起来,你曾经有一篇文章叫《坚守我们的信仰,在今天的中国》。文章的标题很坚定,但文章里你却说:针对一些问题,你的态度、反应往往是复杂的,立场就不免是模糊的,很可能反对这,也反对那。而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,就会成为公敌。那么,这种情况是个体对社会不能完全把握的原因,是社会的原因,还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因?
钱理群:你也可以把它叫做一种乌托邦主义。但我很清楚此岸和彼岸的关系。我的理想是彼岸的,所以对于此岸它才更多地表现出一种批判的态度。
郑雄:注重批判、质疑,甚至对自我的批判和质疑也进行批判和质疑?
钱理群:对。
郑雄:读你的书的时候,我常常能够感受到你的自我质疑。这可能是一种丰富的智慧的痛苦。但是作为具体的人来说,它会不会带来犹豫、没有结论、缺乏决断、没有立场和相对主义?
钱理群:它要和绝对主义划清界限,也要跟相对主义划清界限。它不是没有立场的。它有明确反对的东西。比如反对东方专制主义,反对西方文明,这是我的基本立场。它也不是虚无主义的,它不会因为怀疑这、怀疑那,否定这、否定那就什么也不做。它有最基本的要肯定的东西,那就是人类要往前走,尽管搞不清楚前面到底怎么样。所以它又表现出一种积极的、肯定的态度。
我不是有一本书叫做《丰富的痛苦——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》吗,某种程度上说,思想者是要用他们的知识去做堂吉诃德的事情。
郑雄:这样一来,从个体的角度来说,是不是意味着承担的痛苦要更多一些,心理负担更重一些?
钱理群:当然承担的分量会更重一些。但我的理解是,幸福就是一种丰富的痛苦。它本身是幸福的,但又包含着丰富的痛苦。我给很多人说过,我曾经痛苦过,但我没有一天感觉空虚过。在痛苦中采取积极进取的态度,就像鲁迅说的,反抗绝望。一方面绝望,对什么事都看得很清楚,另一方面,人生态度又是积极进取的。
郑雄:说到绝望,我觉得,无论你在思考问题还是在表达思想的时候,都是坦诚的、富于担当精神的。但同时也觉得你是悲观的、无力的。
钱理群:当然很无奈、很无力,但也必须得做事情。我有一句话你大概也知道:想大问题,做小事情。每天都做一些小事情,每天都充满好奇心,充满着激情去做。
郑雄:几十年来,你一直在读鲁迅、讲鲁迅。对鲁迅的讲法、读法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。鲁迅曾经一度成了革命者、勇敢者的化身,似乎他能够给人以很多力量。另外一种讲法是鲁迅是个心地黑暗的人、绝望的人。我觉得,在你的思想深处,两种情况都存在。是这样吗?
钱理群:这涉及对鲁迅的黑暗的理解。鲁迅的黑暗是充满光明的黑暗。他的底气是光明的。鲁迅是一个光明的黑暗者。
郑雄:鲁迅有一句话说,想要肩负黑暗的闸门,放孩子们到光明的地方去,也是这个意思。
钱理群:鲁迅的思想受进化论的影响。他相信历史是要前进的,所以要一步一步往前走。他始终是奋斗的。如果鲁迅真的像很多人描写的那么虚无,那么黑暗,他早该自杀了。他为什么不自杀?就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前面有一种声音在呼喊着他。虽然他也搞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,但他一定要往前走。所以他是一个一直向前的过客。
我临退休离开学校的时候,曾经给北大学生留了三句话:往前看、往下看、走。就是说,不能后退,要往前。还要有底层关怀。再一个就是不能停下来,要走。我始终坚信鲁迅那句话: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就有了路。
郑雄:你曾经说过,每一个具独立、自主意识的学者,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。在今天,这样的坚持,只能是一种挣扎;在寂寞、艰难的挣扎中,就需要相互搀扶。你的这些话,透露出一种“丰富的痛苦”——就像你的那本书的书名一样。问题是,你现在深居简出,不怎么参加活动,不怎么和外界交往,怎么实现你所说的相互搀扶、相濡以沫?
钱理群:这里面有三个意思:第一,一个人想要做事,就必须要有人搀扶.第二,不管面对的问题多大,人总是可以找到同伴。第三,没有太难的问题。要时刻准备着被利用,还要时刻准备着大家分道扬镳。
对于同伴,必须找,也找得到,但是同伴也是有限的。我的不参加社会活动——当然也不可能完全拒绝——其实是出于对主流社会、主流学术界的一种反感或者反抗。因为你知道,我在退休之前,实际上是处在学术的中心位置。我对这个位置是很警惕的,而且觉得很不安。我认为这种位置对我是很危险的。所以我决定退出来,走向边缘。不过边缘化不等于就是孤独的。可以在边缘地带进取,在边缘地带寻找合作者。
比如说,我现在和几个群体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。
一个群体是过去的右派。我在做这方面的研究。我收到了无数过去的右派的来信,收集了很多他们的文章。
第二个群体就是中小学教师,是在全国范围内。对于教育,我一直高举理想主义旗帜。中国许多有理想主义情结的中小学老师都和我联系着。我深信,他们之中,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孤独者、思想者。他们也是需要支持的。我们需要互相帮助——我今天刚刚完成一篇文章,为一个得了绝症的中学老师编的一本书作序。
第三个群体是一些青年志愿者。当然我强调的是民间的青年志愿者。他们是当代青年中的理想主义者。我曾经很自豪地给人说过,我和中国的六代青年都有密切交往——我是“30后”,跟“40后”、“50后”、“60后”、“70后”、“80后”,甚至“90后”都有联系。
郑雄:你跟后两个群体交往,是不是意味着已经脱离了你原来的生活轨迹、学术轨道?
钱理群:不,两者是联系起来的。我所做的工作一个是写文章,一个是做演讲。比如,我不是志愿者,但我愿意当个中间人,提倡一种志愿者的文化。我给他们提供一种思想资源,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学术创造。和中小学教师的交往也是这样。我要通过和他们的交往、互动,创造自己的教育思想。我始终还是一个学者,一个思想者。我所做的一切,都没有超出学者和思想者的视野范围,只不过其内容越来越宽,已经大大超越了我的专业范围。
郑雄:你曾经提出来过,“还思想予思想者”,要把实践理性与精神理性分开,知与行分开。这当然能使思想者更方便地找到一种个人定位,让思想不带有更多的现实功利性,使行为更接近真正的行动,而知识更接近纯粹的理性。你现在这样来做事,知和行似乎又走向统一了。
钱理群:不,知和行是有分工的。刚才我说的那些活动,算是我的社会活动,但是我的工作主体不是这些。我的工作主要还是写作,进行思想的创造。
郑雄:你是通过这些活动来传播思想。
钱理群:同时也是为了丰富、发展我的思想。即使参加实践,这种实践也是以思想的方式,来帮助实践。
郑雄:并不是说你一定要去种一棵树、献一次血?
钱理群:一般我不会去直接做志愿者。栽树、献血我从来没去过。
郑雄:你说过,你是一个经验主义者,这一生中许多惨痛的经历使得你很难接受任何具体的宗教——这样的经验主义对你的思想状况的形成有什么样的影响?
钱理群:把苦难转化成精神资源。经验、实践中是包含着苦难的,但是不能停留在咀嚼苦难、回忆苦难,甚至美化苦难上,而是要把它转化成精神资源。这种苦难不仅是历史的苦难,也包括现实的苦难。这个时候,是以思想者的身份,而不是以实践者的身份来参与现实。就比如我刚才说我正在编书,编书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思想者的工作。
郑雄:现在,不少人,包括我自己,对国人的判断是:精神进入困境、信仰产生危机。它说明,中国人的精神空问必须重建。是这样吗?
钱理群:是这样的。当我们社会把最基本的三个问题解决之后,必须要进行制度重建、文化重建、价值重建、生活重建。我们必须提出来一系列的问题:什么是理想的制度,什么是理想的文化,什么是理想的价值观,什么是理想的生活。
我觉得,这种重建,应该从三个方面人手:一个是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;第二是从对现实的观察、调查入手,进行思考;第三,应该把它提高到理论上。
当下的知识分子,最大的贡献应该是在提供新的价值观、新的价值理念。当然,我是做不到的。我没有足够的理论能力。
郑雄:你觉得你做不到的话,那么,有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?
钱理群:我希望新的一代人能够做到。就像我说的,总结历史经验,总结现实,再参照全世界的发展,最后总结出中国新的价值观。
郑雄:你有这个信心吗?
钱理群:有,我相信。当然这可能因为我是理想主义地来看这个问题的。我觉得我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在总结历史经验,进而……
郑雄:上升到理论的高度?
钱理群:上升到我所能够上升的理论高度——但实际上是构不成真正的理论的。中国需要有原创性的思想家。但现在没有。
郑雄:你觉得,如果要构建这种理论,官方的、民间的、知识分子这三个社会层面哪一个会成为主体?
钱理群:我对官方基本不寄希望。官方要求知识分子做的事情就是同意和解释,不可能有大的创造。我更强调我的立场是民间的立场,是自下而上的立场。虽然我知道,最终要解决问题,必须要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相结合。
郑雄:你曾经提起过“民间思想村落”,讲几十年前,你在贵州偏远的小城市里,在民间,你所感受到的中国大地上的民间思想者群体。当今中国,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和互联网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每一个环节,民间的声音是很大的,原来的民间思想村落可能现在在网络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存在着。它们的声音和一部分公共知识分子的声音呼应,产生着互动。官方其实想要改变,但一是不知道怎么改变,二是也并不想有彻底的改变。皇帝的新装已经被看穿,来自民间的思想正在慢慢地变成行为,让这个社会慢慢改变。
钱理群:我认为现在的中国存在着三个运动:网络上人们的活动、维权运动、志愿者运动。从这三个运动,我们可以看到,民间的力量正在聚集。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参与。
但我觉得这中间可能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。就是知识分子很难和这些运动结合起来,知识分子很难为民间提供真正的思想资源。
郑雄:这是什么原因?是社会的原因还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原因?
钱理群:两方面的原因都有。可能知识分子自身的原因更多。他们参与这样的运动本身就不多。他们整体上已被收编了。
郑雄:你是不是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太苛刻了?
钱理群:太苛刻了吗?
郑雄:我想,知识分子也是社会的一部分。让他们“逆主流社会而动”,付出超过普通成员多得多的努力,对他们是否也太严厉了?所以我想,与其说是你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太苛刻,不如说是你对自已的要求太苛刻。你常常觉得自己某些方面做得不够,所以常常对自己进行质疑,进行反思,进行批判,进而把它转移到整个知识分子群体上?
钱理群:我的确常常对自己不满意,也对知识分子不满意。
郑雄:所以我觉得,鲁迅式的黑暗一直在笼罩着你,让你也觉得自己很黑暗?
钱理群:很难说是因为鲁迅式的黑暗的影响,更多地来自于现实。当然我刚才强调一点:怀疑归怀疑,该做还得做。也不会因为不满,就不找合作伙伴。实际上,我现在还是在和各种知识分子合作。我对他们的弱点、对自己的弱点看得都很清楚。
郑雄:作为一个个体来说,你当然可以认为,这样做,非常幸福。但是,我觉得,这样一来,给自己造成的痛苦太多,承担的东西也太多。你觉得你能够承受这些东西吗?
钱理群:你完全根据一个人的文章或者思想来判断一个人是不可靠的。对我自己而言,凡是生活中和我接触的人都能够感受到我的乐观。生活中的我和一些公共行为中的我不完全是一回事。我的生活中间有很多美的东西。比如说,我喜欢摄影。如果有人要来了解我,我会来让他看我的照片。我特别喜欢风景照。一到大自然中就感觉自己非常非常阳光。这是我生命的另一部分。我曾经说过,我自己对自己有两种表达,一部分是文字,它的表达更多的是痛苦;另一部分就是摄影,我的照片显示,我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。我每天都生活得非常充实,每天都会充满幻想。
郑雄:现在,官方在提倡国学,民间的一部分人在呼应;自由主义在一部分青年中间很受欢迎;社会主义的概念在主流话语中仍然处在最中心的位置……如果我们说重建信仰,重建中国人的精神空间,让人的“精气神儿”往好的方向发展,资源从哪里来?
钱理群:我觉得要把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中优秀的成分都吸取出来。西方文化中有很多很好的成分,而东方文化,特别是中国文化也是非常广泛的。不能把它狭隘化。传统文化本身是多元的,还有,它也包含着民间文化。另外,传统也是发展着的,它还包含“五四”以来的现代文化。当然东方文化中,我们还应该重视日本的经验、印度的经验、韩国的经验。
西方文化中,不能只看到自由主义文化。西方文化本身也包含非自由主义文化,包含社会主义、左翼文化。
我想,总体上,一个社会应该是一种多元的文化,但每个人要根据他个人的情况,根据自己的专业、兴趣、爱好来进行选择。如果一个人偏向于传统,那么就可以努力从传统中汲取资源。传统也是非常丰富的,儒家只是思想之一。传统中有很多思想都是值得我们借鉴的。
对于我来说,我的精神资源主要来自鲁迅。我觉得鲁迅的很多思想对当下都有现实意义。它对我们创造出新的理念、新的价值体系会有非常大的意义。所以我做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发掘鲁迅的思想。而且我明确提出来“左翼鲁迅”的概念。我觉得,鲁迅一个人的思想资源就挖掘不尽了。
郑雄:有人说,21世纪将会是中国的世纪,中国的文化将会影响全世界。你怎么看待?
钱理群:不可能。这是一种幻想,一种自大,爱国的自大。任何一种文化都不可能会成为世界的中心。当然中国文化的影响可能会越来越大,越来越受重视,这是有可能的。但是你说,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,中国文化要统治世界,这是不可能的。
我认为21世纪会是一个多元文化的世纪。
从世界范围内来看,一种文化想要统治整个世界也是不可能的。英国想要这样,结果怎么样?美国想要这样,结果怎么样?中国想要这样,更只能是一个梦想。说中国文化一定能够怎么怎么样,是荒唐的,孔夫子拯救不了中国,更拯救不了世界。它只是一种重要的资源。就比如我研究鲁迅,我从来不认为鲁迅的思想可以包办一切,我只是认为鲁迅的思想是一种不能忽视的资源,一个很重要的角度。仅此而已。不能多走一步。
我觉得现在要走一条综合之后的道路:完全西方也不行,完全东方也不行,完全中国也不行。要走一条超越性的道路。
本文选自《信仰访谈录》,郑雄/著,东方出版中心,2013年1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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